鬼影喧嚣之蝉伏

1

公交车颤抖着缓缓离去,留下身后一大片尘土飞扬。阿穆站在烟尘之中,向着田垄那边的小村庄望过去。黄昏的村庄静谧祥和,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炊烟直直地飘向天空,融入天地相接的晚霞之中,在夕阳下,也染上了一层金色。

阿穆深吸一口气,口鼻胸肺中全都是泥土的清香,让他忍不住心神一震!

他从医院逃出来之后,听说精神病院的王院长和马护士他们全都疯掉了,因此逃过了法律的惩戒。精神病院也因为红坟事件变成了废墟,至今仍然没有地产商愿意开发那片土地。

离开医院,阿穆记起了之前发生的诸多事情,包括他自己的真正身份。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张俊义,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回到了村子里。直觉告诉他,答案就在这个从小生活的村子。

路边的树上,知了不停地叫唤着,它的叫声越响亮,就说明天气越炎热。

阿穆深知这种小东西的生命十分短暂,它们在地底深处蛰伏四五年,才变成蝉蛹,从地里爬出来,爬到树上,退掉蝉蜕,经历七天,走完生命的整个过程。

夜色降临,知了停止了鸣叫。

阿穆加快了脚步,走进了小村子。玉米秸秆燃烧的气息将阿穆带回到了小时候,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时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放学之后,冲到地里,抱起一大捆玉米秸秆和杂草,堆成一个小山堆,然后点燃。将红薯或者麻雀蛋扔到火堆旁边,不一会儿就飘起了奇异的香味。

此时,一阵奇异的香味从不远处飘了过来。阿穆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小孩子光着屁股围在墙角一堆火苗旁边,兴奋地注视着什么。火苗跳动,在几个小孩子脸上映射出红色的光芒。

“熟了没有?”

“着什么急,我瞅瞅!”

“都糊了,糊了!”

阿穆走近了才看到其中一个小孩拿着一根木棍儿从燃烧的火堆里扒拉出来一个黑漆溜光的小东西。那个小孩小心翼翼用手指头捏起来送到了嘴里,噗嗤一声,一股略带着蛋清一样的腥臭味道的液体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正好喷了他对面小孩一脸。

那个孩子噗地一声吐出来,“屁味儿!”然后站起来,往地上使劲儿吐了两口唾沫,一抬头瞅见了阿穆正看着他,那小孩子吓了一跳,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转身就跑开了。其他几个孩子也是撒腿就跑,剩下阿穆和一堆快要熄灭的火堆。

阿穆低着头看了一眼火堆,一个小东西从灰烬里爬了出来,阿穆蹲下身一瞧,原来是一只烧焦的蝉蛹。

2

阿穆得知自己唯一的亲人老叔已经去世了。

他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就去老叔的坟前烧了几张纸钱,撒了一瓶白酒。

阿穆站在老叔的坟前,记忆中的某些东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他依稀看见,当年张俊义的爷爷死的时候,老叔就站在张爷爷的灵堂前头,面色十分严肃和紧张,似乎正有什么烦心事儿困扰着他。

阿穆摇了摇头,从记忆中回到现实。

大清早,乡亲们已经赶着耕牛下地了。太阳开始变得毒辣起来,阿穆收拾完东西离开了老叔的坟头。回到老叔那间破破烂烂的土坯房,阿穆开始收拾和修葺。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阿穆修缮了漏雨的屋顶,将院子打扫干净,把老叔生前留下来的破烂玩意儿全都扔出去或者直接烧掉。在整理院子东南角那间驴棚的时候,阿穆在槽子地下发现了一个坑,里面埋着一个生了锈的罐头罐子。

阿穆把它取出来打开,发现罐子里用塑料纸包着一本发黄的旧书,封面已经破损,但是能模糊地看到“相术”两个古体字。

阿穆皱了一下眉头,将书揣在怀里,然后开始整理其他东西。晚上的时候,他坐在收拾停当的院子里,院子中间插着一根木棍,棍子上头挑着电线,电灯泡发出的光吸引着夜晚的飞虫在四周环绕。

阿穆打开那本旧书翻看起来,上面记录着东西的字体使用的是文言文,不过阿穆在几年前曾经跟随一位风水大师学习过风水异术,对于文言文还是有所涉猎的。

随意看了几眼,阿穆就知道这是一本记录着“相物学”的古书。所谓相物,实际上跟相面没啥区别,只不过相物的范围更加广泛,世间万物全都包括其中。

阿穆一边翻看的同时就觉得很奇怪,老叔在他的记忆中,是一个寡言少语的老光棍,平日里几乎很少跟别人打交道,每天除了下地就是睡觉,他是从哪弄来得这本书?

阿穆翻到中间一页,看见边角处开始有了一些凌乱的笔记,字迹跟首页老叔自己的名字一样,看来也是老叔写的。这么说来,老叔不仅看了这本书,还做了笔记和注解。

阿穆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不知不觉竟然看了一个通宵,将整本书全都看完了。

黎明时分,一声狗叫打破了村子的平静,紧接着村子里的狗全都跟着乱叫起来。

阿穆放下书本,站起身朝着狗叫的方向看过去,这时候,大门口经过几个村民,他们脸色有点不太好,彼此低语着什么。阿穆走出院子,站在门口拦下了一个光膀子的男子。

“老哥,发生什么事儿了,你们这是去做啥?”

“兄弟,你还不知道啊?”那个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阿穆,觉得怎么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乡下人都思想淳朴,也就没多想,紧接着说:“东头老张家里小孙子突然死了!”

“哦!”阿穆心里奇怪,四个人,怎么整个村子都大惊小怪的。

男子看出了阿穆脸上的困惑,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兄弟,你是来串亲戚的吧,可能不知道。老张头那小孙子撞邪了,前好几天隔壁村子的许大师就断定,小虎子活不过今天。啧,果不其然,这就死了!而且,”

他看了看四周,等几个村民走过去了才小声说道:“你猜怎么着,据说小虎子刚咽气儿,虎子妈就看到一条大知了猴儿(作者注:知了猴儿就是蝉)从虎子嘴里飞了出去。啧啧,是不是很奇怪?”说完,男子摇了摇头,然后跟着其他人向着老张头家里走去了。

3

阿穆站在老张头家门口,院子里已经人山人海,全都是来帮忙的乡亲们,几个女人的哭声不断从里屋传出来,撕心裂肺,很是凄惨。

阿穆记忆中,这间院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就像当年一样。

阿穆知道老张头实际上就是张俊义的六叔,当年张爷爷死的时候,灵堂就在六叔家里。

阿穆不自觉朝着当年灵堂的位置——西配房台阶前的空地看了一眼,此时那里摆放着一大堆锅碗瓢盆和蔬菜肉类,那是办丧席用的东西。几个表情默然的膀大腰圆的男人旁若无人地忙活着。

“都是那个该死的老头子害的!”

突然,一声尖锐的骂声从里屋传出来,院子里忙活的人们纷纷抬眼看去,过了一会儿见没有其他动静就假装接着干活,眼睛还时不时偷偷看向里屋,以期待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然而,里屋安静了下来,就连女人的哭声也没有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一个驼背的灰发老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表情憔悴萎靡。他关上门,来到院子里,强装着笑脸跟村民们打招呼,彼此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就走出了院子。

“哎呀,你看看,老张头,才五十岁就变成七老八十的了,哎呀,天灾人祸啊!”乡亲们一边感叹着,一边继续忙活手里的活儿。

阿穆站在大门口,六叔从他身边经过,也没有认出他。阿穆瞅了一眼院子里一半看热闹一半帮忙的村民,大步追着六叔离开了。

“六叔?”阿穆从后头喊了一声,驼背老头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我是阿成啊!”

六叔挤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豁然道:“德成啊?哎呀,你怎么回来了?这都快二十年了!”六叔说着,眼圈已经红了。他大概是想起了张俊义,或者想起了他的老头子。

阿穆走过去拍了拍六叔的肩膀,跟着六叔向前走去,“六叔,你这是去哪?”

六叔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去西头棺材铺!”

阿穆并没有追问虎子的事儿,默默地跟在老头后面来到了村西那个破旧的老棺材铺。阿穆记忆中,这个棺材铺在他小时候就有了,据说已经传了三代。

棺材铺子的大门关着,是那种老辈儿的门板,一块块可以拆下来的。门板黝黑发亮,几乎可以照出人影儿来。别看这几块门板恶心的不行,那可是有很多讲究的。

村子里就只有棺材铺子才有这么几块门板,而且是丧葬不可缺少的。为什么说不可缺少,因为死人下葬,入棺,都需要这几块门板子。

人死了之后,需要梳洗入殓,在城市里,这些事儿在殡仪馆就完成了。但是在穷乡僻壤,这些事儿一般都是棺材铺子的老板兼着。棺材铺子老板成天跟死人打交道,势必会有一点办法防止鬼上身之类的情况发生,这块木头板子就有用处了。

木板子是用特殊的木头制成的,这种木头本身散发一种奇怪的味道,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棺材铺子老板习惯了,完全不在意。据说这种味道可以让鬼魂安静下来,具体怎么样,谁知道呢?除了安魂的作用,木板子还充当担架的作用。

那时候,人死了不是随随便便就找几个人抬进棺材入殓的,除了抬死人的木头板子有讲儿,就连抬板子的人都要精挑细选,选那些个面相丑陋或者凶神恶煞的,或者命硬、阳气旺盛的壮汉。

阿穆曾经跟随风水大师学习过丧葬的东西,自然明白面前这几块木头板子不同寻常。他稍稍后退了一步,那种奇怪的味道实在难闻至极。

六叔敲了几下,没人回应。两个人绕到了后院,后院的栅栏敞开着,由于天气太热,院子里的狗缩在阴凉下头懒得动,抬着眼皮子瞅了阿穆和六叔一眼,继续睡觉了。

两个人走进院子,六叔喊了几声,仍然没人答应。阿穆环顾这间小院儿,中间是一台石碾子,碾子里还有没完全碾碎的玉米面,碾子旁边放着一个葫芦瓢,瓢里剩下一半玉米粒。台子下头,几只母鸡低头吃着掉在地上的玉米面。

正房门口左边放着一口大水缸,右边是一个棚子,里面放着玉米秸秆和农具。左边有一道门连通着前头的棺材铺,门是开着的,打眼望去,里面黑洞洞,什么都看不着。

六叔和阿穆走到了门前,朝里面喊了一声,六叔的声音在棺材铺里头回荡了几下就消失了。

阿穆探头看去,从前门木头门板缝隙透出几道光线,打在棺材铺子里,光线中漂浮着细碎的灰尘。棺材铺光线晦暗,一股异样的发霉味道飘出来,阿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吱吱……”

忽然,从棺材铺里面传出啃噬的声音,六叔吓了一跳,一个踉跄向后撞在了阿穆身上。六叔回头瞅了一眼阿穆,阿穆扶着六叔,一双眼睛盯着漆黑的棺材铺。

忽然,一个黑影子猛地从棺材铺里飞了出来,朝着阿穆和六叔飞来,两个人本能地低身闪躲,那个东西从两个人头顶掠过,飞到了院子里,落在石头碾子上。

阿穆和六叔回头看去,但见一只体长尺许的黑色知了猴儿蹲伏在碾子上,一对黑亮的眼睛注视着二人。

4

阿穆愣愣地看着棺材里的老板,从只剩下的包裹着骨头的皮肤褶皱可以想见老板生前肥胖的身躯,然而此刻,只留下一副皮囊,整个人几乎被吸干了。阿穆回忆起刚才从这里飞出去的那只黑蝉,忍不住全身打了一个冷颤。

阿穆在棺材铺里转了一圈,铺子里十分的凌乱,老板生前必定痛苦挣扎过,要不是他被吸干了,看不出脸上的表情,阿穆相信当时老板一定十分绝望。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线索,阿穆走出了棺材铺子。

六叔呆呆地坐在棺材铺子通往院子的小门口的门槛上,注视着石头碾子一动不动。刚才那只黑蝉就落在那上面,震动着透明的翅膀发出尖锐的鸣叫,然后呼扇了几下就飞走了。阿穆蹲坐在六叔身边,看着他脸上异常平静的表情,忍不住问道:

“六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六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两只母鸡正在为一条虫子争斗。

“阿成,你还记得当年老头子死的时候吗?”

阿穆不知道六叔为什么要这么问,当时张爷爷死的时候,阿穆也就六七岁,虽然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实际上什么都记不起来。

六叔见阿穆一脸的茫然,接着说道:“老头子当年死的时候,也是大夏天的,挖坟坑的时候就发生了怪事儿。当时我还在场,坟坑挖到底的时候,挖出了一大群知了猴儿,就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哄哄地往外跑。”

“当时把我们几个吓傻了。知了猴儿爬光了之后,剩下一大条差不多有一个人一般大的粉色知了猴儿,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它肚子里有蝉卵。”

听着六叔讲了这么一件怪事儿,阿穆也来了兴趣。他纳闷,当时发生了这种事儿,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那后来呢?”

“这个坟坑是老头子死前亲自挑选的,说非得葬在这个坟坑里才行。后来出了这事儿,我们都觉得不吉利,于是就去隔壁村子请来许大师给瞅了瞅,许大师只看了一眼,就说让放火把那玩意烧死。”

“我们按照他说的做了,当时烧它的时候,那种惨叫声我至今还记得清楚。坟坑里的柴火烧了一宿,第二天再去就发现一颗粉色的拳头大小的珠子。许大师拿走了珠子,说让我们放心下葬老头子。”

阿穆听着六叔讲述往事,对于许大师的举动感到奇怪,还有那颗珠子到底怎么回事,张爷爷自己知不知道那个坑子底下是蝉巢,如果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选择蝉蛹的老窝下葬,还有,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坑子下面是蝉巢,这件事儿和许大师到底有没有关系。

阿穆脑子里一时间冒出来许多的问题。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忽然从院子外头冲进来一个瘦瘦的汉子,气喘吁吁地说:“六哥,快点着,许大师来了,许大师到你们家了!”

六叔一听,从地上蹿起来,“阿成,狗子,你们去前头拆一块门板,我先回去瞅瞅!”六叔说完,就火急火燎地朝着自家跑去了。

阿穆和那个叫做狗子的汉子在棺材铺前面拆了一块油亮的门板,抬着回到了六叔家里。此刻,六叔家已经人满为患,乡亲们听说许大师来了,全都跑过来看热闹。

阿穆两个人将门板倚在院墙下角落里,然后挤进人群,看到正房前头的凉台上,一个瘦瘦高高的灰白头发的老者,煞有介事地朝着整个院子观望。

阿穆心里知道,这是在望气。凡是懂点风水的人都知道,每个地方都是有风水气的,气顺则人顺,运道旺;气凝则人滞,祸事不断。阿穆刚才进到院子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大概是他的风水学问还没到家,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此刻见许大师眯着眼睛,视线在院子里扫过,阿穆便猜到他是在看风水。

“那儿!”

忽然,许大师抬起右手,朝着西配房门前的空地一指,那里正架着几口大锅煮肉。

5

许大师的话让在场的村民感到惊讶无比,甚至都是惊恐!

六叔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任谁摊上这种事儿都会不知所措的。最后,六叔一狠心,一咬牙,招呼几个壮实的小伙子开始在许大师所指的地方,也就是西配房门口的空地上挖起坑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深坑挖好了。

六叔带着两个乡亲,抬上刚才阿穆和狗子从棺材铺拆下来的门板走进里屋,在虎子妈和六婶的哭喊声中,将小虎子的尸体用门板抬了出来。

虎子妈和六婶声嘶力竭,然而六叔阴沉着脸,任凭她们俩怎么哭叫都无济于事,反而将她们俩反锁在屋子里。然后在乡亲们众目睽睽之下,将小虎子的尸体埋到了那个坑里。

做完了这一切,六叔双目无神,几乎变了一个人。

院子里堆起了高高的坟丘,显得异常诡异。丧事变成了怪事,乡亲们也不敢多呆,借口家里有事儿,纷纷离开了。

空空的院子只剩下六叔,许大师和阿穆,还有几个收拾东西的伙夫。

瘦瘦高高的许大师面无表情,似乎眼前发生的事儿真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阿穆表示怀疑,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他安安静静站在一边,观察着许大师。许大师也早就注意到了阿穆。

“老六啊,这都是命数!当年你老爹执意如此,才惹下这场大祸。报应本不该落到虎子身上,这种事儿谁又说得清楚?”许大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别有意味地看了阿穆一眼,然后飘飘然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收拾炊具的乡亲也陆续离开了,狼藉的院子中只剩下阿穆和六叔。阿穆走过去,拍了拍六叔的肩膀,“六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六叔抬起呆滞的脸,瞅着阿穆说道:“许大师的意思,老爷子当年占了蝉巢,杀了蝉王,蝉王回来报复我们了!”说完这句话,六叔无声地抽泣起来。

阿穆看着六叔颤抖的肩膀,看着面前的新坟,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村子,他总觉得其中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

是什么呢?